泊松暗斑

涂涂改改拼拼凑凑

梦囚

写在前面的话:这个脑洞写过一次,后来重读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就重写了一次,讲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有1w字左右,希望大家能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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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的人,会有灵魂吗?


在遇到靳欢欢之前,孟逑已经在梦里待了5个年头。
在孟逑进入梦里之前,他还是个名叫陈殊平的经济犯:他被判处了梦刑,将以梦囚的身份放弃肉体,进入梦境度过自己的下半生。
设计梦刑的人们秉承着所谓的人道主义保证他们都能活到70岁,每个梦囚进入梦境的时候手上都将带着一个数字纹身。今年35岁的陈殊平是35,比他年轻的刑期长些,比他年长的刑期短些。当然,梦囚也有一些基本规则,譬如梦囚不得伤害梦主,按照伤害程度的不同将会不同程度地为梦囚延长刑期。最重的那种针对的是梦囚杀害了梦主从而导致梦境提早被结束,那么梦囚的刑期将被延长为他在这个梦中度过的时间的十倍。规则大多诸如此类;梦里的时间毕竟不受人类寿命限制,没有上限。

陈殊平对这些规则不以为然。他很清楚这些规则是为了将他们梦囚和现实中的做梦者隔离开来;构建梦刑的人一厢情愿地把这个隔离当做了梦刑的基石。与其说是人道主义,倒不如说是资源限制,社会并没有这么多人力物力来处理他们这些人。“真是会给自己戴帽子。”陈殊平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漠不关心,他反而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刑罚充满了期待:梦囚这个身份本身似乎就闪烁着某种奇幻色彩。他的下半生将是由一个个不同人的不同梦境串联起来的时间线。现实已经足够魔幻了,那梦,该有多捉摸不透啊。
陈殊平特别喜欢这种把不可控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掌握到自己手里的感觉;就像他把父亲的公司、父亲的势力一点点蚕食吞噬,用那种一口一口地嚼碎了咽下去的方式。
人一辈子,不就是一天一天地过吗?在哪里不一样呢。谁知道现实是梦,还是梦是现实呢?

梦世界和陈殊平想象得有些不一样。它比现实多了很多元素,因而也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变化;但它也远比现实要乏味得多:一个由一个做梦者主动构建的虚拟现实,没有了那些活生生的、思维形态各异的人的个体,就像是一片长满了奇花异草的神秘热带森林,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却唯独没有很多人,然后就不能幸免地荒芜掉了。
他们就像是一群开荒者,被流放到了这个地方,面对的只有梦主投射在梦里的木偶人,都长着和梦主一模一样的脸。

这也是陈殊平最没预料到的地方。梦境中的人物都是梦主记忆的投射,但梦主对每个人的了解都很有限,梦境中的人物都是梦主在自己的意识基础上加以修改形成的。除了梦主,其他人眼里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人。他们穿着打扮有所不同,在梦中所做的事情也受梦主的潜意识影响而有所区别,基本上不会对梦囚的行为作出什么回应。
这应该就是身为梦囚的第一重磨难吧。陈殊平在心里想。梦里的时间没有上限,犯错的梦囚只会迎来更长的受难时间罢了。
梦囚是一群被剥夺了生活权的流放者。
流放他们的人口口声声说出于人道主义让他们来梦里继续自己的人生,然而和木偶面对面、望不到尽头的人生能叫人生吗?

在这一阶段,就有很多梦囚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以致最后发了疯。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梦里的生活是被扭曲、异化的时间;梦囚在其中更多扮演的是个旁观者的角色。想象一下,被逼着观看一场演员都是同一人的木偶戏,看着他们带着合适或不合适的表情、用恰当或不恰当的动作演完整个梦境,不疯的怕才是不寻常。
陈殊平偏偏是这不寻常中的少数。许多没有疯的梦囚最后的状态毫无例外地变成了麻木,和外面生活的人一样,日复一日地磨着日子,数字跳转的声音大概比心跳声还要更有力些。但陈殊平不是,进入梦境之后的他就像是滴水汇入大海,片叶落进森林:他已经成为梦境的一部分,几乎不成为一个个体。名字不过是个标签,过往已经随着肉体化为灰烬。他是谁呢?不重要,他人梦里的过客,他可以是任何人,他可以谁都不是。

直到他遇见靳欢欢,他才从几乎空白透明的梦囚变回了一个固有角色——
孟逑。


靳欢欢的梦刚开始的时候,和别人的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是那种最接近生活的梦,就像是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普通中带着点暖意。
一般的梦囚都会比较喜欢这种梦。有些时候梦囚们难免会遇上恐怖主题的梦:看着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提着血淋淋的刀追着另一个人,就像看着一个人不断地杀掉分裂出来的自己;一个不小心他们也会被“杀手”追杀,一旦受伤也是货真价实的疼痛,虽然伤口并不会被带到下一个梦境里。
但陈殊平却觉得很无趣。作为一个梦境旁观者,他更喜欢有些诡异、没有逻辑的梦。相比较而言,靳欢欢的梦就显得乏味了。不过好在,这种梦一般都不会延续太久。
希望下个梦能有点意思。陈殊平如是想。

但是这个梦的走向却越来越奇怪。
起初,这个梦里零零星星的有好些人,从衣着上勉强可看出有梦主的家人、朋友等等。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人居然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到现在,梦里只剩下了梦主和陈殊平两个人。陈殊平检查过这个梦境,除了他以外这个梦里并没有其他任何人;按照陈殊平的记录,现在梦里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但是那个梦主小姑娘却丝毫没有要结束梦境的意思,她每天茫然无知地四处张望,像在找些什么;但很快又会安静下来,拿起一本书或是什么其他东西,安静地消磨时光。

陈殊平有些沉不住气了。在之前的梦境经历中,他也曾遇到过其他的梦囚。传闻说,有一类人的梦会比其他人的梦要长成千上百倍;这些梦除了长以外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这些梦都存在一个过渡期。起初这种梦与其他梦没什么不同,千奇百怪形态各异,但慢慢地,梦中的除了梦主和梦囚以外的人物都会渐渐消失,梦主自己也会陷入迷茫状态;迷茫状态之后,梦里的人物又会渐渐地出现。梦主大多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但却不知道如何醒来,于是就尽可能地把梦变得和自己熟悉的环境相似,减少自己的不适感。梦中人的重新出现就是过渡期结束的标识,过渡期的结束和现实中的状况往往也有关系,一般过了过渡期之前,梦主就很难靠自主意识醒来了。
这样的行为往往是在梦主的潜意识下进行的,一点一点地修改梦境,梦主自己也未必意识到梦境在改变。当梦改变到一定程度,连梦主自己也忘了是在做梦,那么梦主可能永远也没法醒来,直接在梦里迎来死亡。
这种梦的起因往往是因为现实中梦主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譬如成了植物人),无法自己醒来。梦的结局也只有两种,梦主死亡或梦主苏醒,梦境也随之结束。
梦囚们厌恶这类梦境的主要原因还是这些梦实在是太长了,很多梦囚就此在这种梦中虚耗了一生。
陈殊平也担心的也是这种情况。他可不想就这样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梦里度过余生,太无趣了。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靳欢欢第一次见到陈殊平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她和往常一样在翻一本书,是她最近在看的《巴别塔之犬》。旁人看来她好像看得津津有味,其实她心里早就烦躁得不行:书里的丈夫明明即将见到传说中那只会说话的狗小J,翻开下一页的时候他却刚刚接到聚会的邀请。
“是不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乍一听到身边有人说话,靳欢欢吓了一大跳。这些天人们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而她也压根儿不知道做什么好,就一遍一遍地读手里的书。她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略有一点胡茬,不算特别英俊但是一副干净礼貌的样子,有一点年纪了看起来成熟稳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她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先说话了:
“抱歉,好像打扰到你了。你似乎一直在看同一本书,看你读书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事让你很困扰。”
“你是谁?”靳欢欢收起了手里的书,轻皱着眉头一副迷惑的样子。
“我是梦囚。”陈殊平早就做好了为她讲解梦刑的准备,结果对面的年轻女孩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边笑还边说:
“皮球的球?怎么会有人取这么好笑的名字啊。”
陈殊平愣在原地,那姑娘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试探性地问道:“是‘君子好逑’的逑对吧?”陈殊平也不知道作何反应,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就看见那姑娘兴高采烈地说:“我就说嘛!孟浩然的孟,君子好逑的逑,这才是好名字嘛。”
好嘛,连自我介绍都帮他想好了。
陈殊平觉得不能再任由小姑娘天马行空了,他清了清喉咙,问:“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知道呀”,小姑娘漫不经心地说,“在我的梦里嘛。”

陈殊平突然觉得在这个梦里待着好像也挺不错的。
他决定扮演一下“孟逑”这个角色。


孟逑同志上岗第一天,就发现自己面对的小姑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有些时候她特别清醒,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有些地方她又格外天真,对梦里的陌生人莫名地不设防。
她能冷静地说出自己在梦里,也清楚地知道孟逑是个梦中人;她都没问为什么现在在这儿的是孟逑,就替他想好了全部的理由。
“对呀我都知道哦,”小姑娘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眯起来的双眼透着狡黠的光,“做梦之前我正在看这本书呢,就是因为我才看到这儿所以这本书才怎么也翻不到后面,因为我不记得之后的内容呀。我回忆了一下,发现我只记得书的作者而不记得出版社,然后你看这儿,”她举起手里的那本书,书脊上清楚地写着“卡洛琳·帕克斯特 著”,但是出版社的部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了,模糊不清无法辨认。
“所以呀,我现在一定是在梦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基于我的记忆。”小姑娘看着孟逑歪了歪头,“不过我不认识你,我猜你应该是我偶尔见过的一个陌生人,不经意中记住了你的长相。所以你的’逑’一定是君子好逑的’逑’,我才不会给别人起名叫’球’呢。”
可不就是你给起的吗。孟逑配合地笑了笑:“那大概就是这样了。”
“现在这里只有你吗?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其他人了。”两个人熟悉了之后,靳欢欢立马就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孟逑耸了耸肩,一副“我是你创造的梦中人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样子:“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没见过其他人了。”
“这样啊……”小姑娘闻言倒是挺失望地,叹了口气:“那只剩下我们了,我们可要好好相处啊。”

梦里也没有其他人,两个人就这样在梦里一起生活了起来。在一块儿时间长了,他们聊的内容也深入多了。孟逑这才知道,靳欢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始这样一个梦,也没办法让自己醒来。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自己和往常一样去上课。哦对了,她还是个在读研究生,今年23岁。说起这件事靳欢欢就一脸遗憾的样子:“我睡着前马上就要过生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错过。”
与之相反的是,孟逑很少谈自己的事,倒是不经意之间常常能说出让靳欢欢心头猛跳的话来。比如他上次偶然地提到,这样长的一个梦没法自己醒来,现实里的自己会怎么样呢?靳欢欢心里一慌,她完全能猜到长睡不醒意味着什么,她有很大的几率是陷入了深度昏迷。有时候靳欢欢也会有所怀疑,可是一旦问起什么,他就会笑着反问,“我不是你梦里的人吗?你都不记得的东西我怎么会记得呢?”这话本也没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靳欢欢常常会想,梦中人也会这样的思考能力吗?
总觉得两个人之间隔了什么,没法更近一步。

靳欢欢终于发现了事情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梦里又开始重新出现一些熟悉的人,到现在才出现了两三个,其中有一个是她的闺蜜晓佳。她没告诉孟逑,人多了说明梦境回到了正轨,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醒来了;但醒来也就意味着告别孟逑,这样想又有点小难受。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先发生了。那一天她看见孟逑和晓佳站在一起,刚想和他们打招呼,却看见孟逑冲晓佳打招呼,叫的却是自己的名字。而晓佳一副木讷的样子,像是看不见孟逑,毫无反应。
靳欢欢愣了,她看到孟逑脸上的笑僵硬了一下,很快褪去,然后他转头,看到了站在阴影下面的她。

孟逑看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靳欢欢,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过去了。很奇怪,他一向能轻而易举说出让大家都信服的话,但是他却不想对欢欢说谎。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不该因为他的谎言在梦里蹉跎。她早点知道真相,或许也能早点醒来。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孟逑微微笑起来,这一回的笑容好像是从心底浮上来,最后在脸上慢慢展开的;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有很多,你仔细听。”

孟逑讲完靳欢欢这类梦的所有特点和将要发生的情况之后,靳欢欢少见地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实中的我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而我也已经度过了梦境的过渡期,也就是说我也很难靠自己醒来了?”
“是。”
“那么,你是谁?”
“我是梦囚,梦境的梦,囚犯的囚。”


“什么?”靳欢欢蓦地睁大了双眼,“你是一个囚犯?”
“是。”
靳欢欢又陷入了一阵沉默,短短一段时间接收到了太多的信息,她难免有些消化不良。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又说话了:“那你的真名叫什么?”
孟逑没有接话。
“可以讲讲你的故事吗?”

孟逑默了一会儿,先从梦刑开始讲起。他娓娓道来,慢慢地将时间线往前推,讲到了他的前尘往事。
“我小的时候,我爸爸经常对我妈妈使用家暴。他不会打我,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的接班人。我应该算是恨他的吧。”
其实好像也没有这么恨,麻木了,闭上眼睛塞上耳朵,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概十年吧,我妈妈去世了。他一下子没有了发泄对象。”
其实还是有的,外表光鲜亮丽不吝于金钱的男人,一直都不缺女人。
“他培养我的方式比较极端吧,就是很早就把我送出去读书、深造;然后把我塞进了敌对公司,告诉我从内部瓦解掉那个公司,我就能继承他的家业。”
孟逑心里清楚,他压根不在意那些家业。那个男人的子女不少,他不过也是把自己当棋子而已。
“但是我最后帮着敌对的公司瓦解了我们家自己的产业。那个公司的人也不敢留我,给我下了个套,就把我弄成了现在的样子。”
靳欢欢眼底露出不忍的神色,她嗫嚅着想说几句话安慰一下孟逑,却觉得什么话都太苍白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孟逑却自己先笑了起来:“都过去了,我没事,现在也挺好的。”
“以后你就叫我孟逑吧,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君子好逑的逑,你起的真好。”

孟逑其实没有把故事说完。
他的父亲确实曾对他母亲家暴,也给他留下来一大堆来历不明的兄弟姐妹。但他只说了故事的前半段和故事的结局。对他而言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游戏,用各种手段把父亲手里的产业推掉各个兄弟姐妹手里,又借着他们的手把那些产业毁掉。他的父亲崩溃,现在大概还病倒在床上吧;而他的兄弟姐妹们下场不一,总之也都不好是了。
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为了毁掉产业而去做这件事,他更想看那些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人无法掌控一切的样子,然后那些人因此落败,而他在后面鼓鼓掌,笑得格外开心。
把这些都告诉小姑娘就太可怕了。拥有全部经历、令人害怕的是陈殊平,而孟逑,只需要有前半部分的故事就够了。

之后孟逑和靳欢欢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样子。梦中人们又重新消失了。知道他们都是假的以后,靳欢欢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去和这些投影人物相处。还好有孟逑在,她不至于觉得太孤单。知道了孟逑的经历之后,她致力于把自己快乐的过往分享给他,好像这样也能帮重新塑造一个幸福的过去一样。
一切都好像在孟逑掌控之中。
除了一件事。
他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了。


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地水到渠成。在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和这个小姑娘表了白,小姑娘也答应了他,他们就这么在一起了。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陈殊平这件事,和陈殊平有关的记忆也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淡,他陷入孟逑这个身份无法自拔了。
不,他就是孟逑,不再是其他任何人了。

成为了孟逑之后,他考虑的问题也多了起来。靳欢欢留在梦里和他在一起,很可能再也不能见到她现实中的家人朋友,在梦境里错脱掉一生。他无数次地想问问欢欢是不是想回去,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让她自己醒来,也害怕欢欢一走,他就又变回原来那个陈殊平了。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害怕曾经的自己。
他问不出口,靳欢欢也不曾提起过。

时间就在他的犹豫中一天天过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意识到他老了,欢欢也老了,而最令他害怕的事情也马上就要发生了:他手腕上的刺青已经是个淡淡的“1”了。
30年就这么过去了?孟逑觉得有些恍惚。他看看欢欢,欢欢才五十几岁,还有好多年的路可以走。
那天晚上,他就做噩梦了。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梦,是孟逑遇到欢欢之前经历的一个梦。梦主是个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老头,老头忘记了所有人唯独记得自己已经过世的妻子年轻时候的样子: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布的棉衣。在这个老头的梦里,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是那个姑娘的打扮,包括孟逑:他看到自己身上的碎花布棉衣和挂着的两条麻花辫的时候,寒意瞬间就流编了全身。梦主的执念直接影响了梦囚,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也曾试探性地和其他梦囚聊起这件事,却没遇到有同样经历的人。久而久之,他几乎都把这个当做了自己的一个噩梦,不再去想。
一个快要被忘记的梦却自己重新浮了出来,硬要被人看到。

孟逑心底很不安,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想去看看欢欢在做什么,在他们的家里找到欢欢的时候却发现欢欢拿着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欢欢两眼放空,看着孟逑,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孟逑,我想不起我爸妈的脸了。”


孟逑下定决心的时候,靳欢欢已经在他身边睡着了。他看着靳欢欢的睡颜,头一次作出了一个于他而言毫无益处的决定。
他认真地思考过,欢欢没法自己醒来,那就由他来叫醒她。杀了她,这个梦境自然就崩塌了;梦境的崩塌或许也能刺激到在现实中沉睡的她,促使她醒来也是未可知的事情。即便她没有在现实中醒来而是直接在梦境里死去,也好过自己消失之后她一个人在梦里孤独地熬过之后的日子。她连自己的家人的脸都不记得,如何再去创造梦中人来陪她呢?
与其让她这么痛苦而无助地活着,还不如让他来替她承受这一切。
三十年的快乐,换三百年的刑期,很值得了。

他带她到最高处看星星,看他们的家,看他们的过去。
然后他一把把她从悬崖推了下去。


那之后孟逑又重新开始经历大大小小的梦,不过他一直浑浑噩噩,也不大去关注梦境的走向了。直到今天,他知道自己要见到李季了。
李季是梦刑的主要提出者和推动者,孟逑进入梦之前曾经和他在他的办公室见过一面,似乎是为了检查受刑者是否符合梦囚的身体要求。没想到再见面就是在梦里。不过也正常,他想梦到那个梦囚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他找自己是要做什么。

孟逑推开门的时候,李季正端正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西装革履地看着文件。
“不用这么辛苦吧,做梦也工作?”
“你来了,”李季放下手里的文件,指了指桌前的椅子示意孟逑坐下。
孟逑毫不客气地坐下,翘了个二郎腿,也不和李季客套,开门见山:“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李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的变化很大。”孟逑撇了撇嘴,李季看在眼里,接着说了下去:“看来靳欢欢对你的影响很大。”
孟逑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你想说什么。”
“像跟你分享一件有趣的事情。”李季扣起双手支在下巴下面,“出了车祸昏迷了一年多的女研究生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提起’梦囚’两个字。”
孟逑的心一下子就被吊起来了。
“据说是君子好逑的’逑’。”
她还记得我吗?他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期盼一点一点膨胀起来,还没在他脸上组合成笑容,就被李季的下一句话驱散了。
“不过其他的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孟逑苦涩地笑了起来。是啊,他能奢望什么呢。对欢欢而言这只是一个梦,对他而言却是三十年的人生。忘了就忘了吧,也好,这些徒增烦恼的事情何必记起来呢?她值得一个更好的人生。
这一步,赌对了。

“所以我想问问,你记得什么。”
“我不记得了。”不是的,明明全部都记得。“怎么,要为此处罚我吗?”
“不,”李季突然笑了,笑得有点诡异,“有更有意思的事情想和你分享一下。”


“你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啊。”
“什么?”孟逑皱了皱眉,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李季指着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纹身清清楚楚地是个164的字样。
李季煞有介事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掩盖不住他嘴角荡开的笑意:“你在靳欢欢的梦里可整整过了快30年,最后你把她推了下去结束了这个梦。那么按照梦囚的规则,你的刑期将会延长为你在这个提早结束的梦境中所度过的时间的十倍,也就是说,你身上的这个纹身没有300也该有290几才对。”
孟逑没有接话,甚至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看起来像是对李季要说的话漠不关心。
“我们来想象一下,如果你在看一部电影,当看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你失去兴趣,但又不想就此终止,还是想知道后面的大概剧情和故事结局,你会怎么做呢?很简单,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你把播放速度加快,1.5倍2倍选择很多;第二种就是你拖拽进度条,不重要的部分直接快速地略过,重要的部分停下来仔细地看完。到最后,你都能看完整个故事。”
孟逑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下来:“够了。”
“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李季笑的时候,嘴角大喇喇地勾起,挂着点不清不楚、冷漠又嘲弄的意味:“把这种模式套在梦身上,你猜猜会怎么样?梦里的时间流逝本就是不一定的,可能今天这个梦里过了一天,明天那个梦就好像进行了3个月;但醒来的时候发现都是一样的,才过了七八个小时。”

“人的记忆呢,就更加不可靠了,只会记得一些重要的片段;那些衔接片段的内容、细节,早就流失在时间里了。靳欢欢的梦由她的潜意识构成,她大概也没想要这么做;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到了该苏醒的时候,她的潜意识自然而然地想让这个梦能顺理成章地尽快结束,让她也能在现实中悠悠醒来。当然她不会对你用快进的方式,那就太容易被察觉。这种感觉用四个字来形容,大概就是‘恍如昨日’,对不对?”

“你甚至没法确定,从哪一天起,你的人生,这个梦,被拉动了进度条。”

“梦囚最主要的惩罚不光是把你的人生变成别人的一场梦,更重要的是,从你成为梦囚的那一刻起,你再也不能主宰你的人生,做梦的那个人才可以。”


孟逑直直地看着李季,待到他说完之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笑意,捧着肚子大声地笑起来,一声接一声地,仿佛要笑到断气才行。他看着李季笑完,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停下来喘气的时候,吐出一句话来:
“梦囚可以被杀死吧。”
李季突然岔了气,他开始剧烈地咳嗽,一声接一声地,这回感觉真是要断了气。好半天他才缓过来,看着孟逑的眼神锐利地像把刀,巴不得能直直地插进去才好。他起身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桌上的电话响了,孟逑拿起话筒,李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会做梦的梦囚,我第一次见。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说完,呼呼的风声从话筒里传来,隔着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孟逑看见李季向下掉落的身影,像颗流星,一下就划了过去,只留下一道残影;然后孟逑眼前一白,浑身都暂时失去了知觉,梦境的开关被李季坠下的身体摁动,这个梦境正在结束,下个梦境即将开始。

是啊,他早就明白了。不是在看到纹身数字是165的时候,也不是刚刚李季强行揭开他伤疤的时候,是从一开始,一开始他见到欢欢的时候,这个梦就开始了。他给自己编织了一个身份,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罪行,一个全新的可以被爱的人。从他把自己当做“孟逑”这个人开始,他就已经在做梦了。直到现在他仍旧是孟逑,这个梦也就还没结束,因为这不是靳欢欢的梦,而是孟逑的人生。
但这种人为捏造的“人生”,只是现实的倒影:你能在其中找到现实的影子,慢慢地你就相信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可倒影又有什么逻辑可言呢?当梦境崩塌的时候,在现实中做梦的人会醒来;而把梦境当做人生的梦囚,迎来的只能是自身的崩溃。

但是孟逑没有崩溃,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是个梦,他一向都过于理智;但是这次他又太感情用事,没能等到靳欢欢的梦自己结束就把她推了下去。陷得太深的结果往往是梦境结束的时候也没法从这处泥潭中挣脱出来。于是他就自己给自己接着编织梦境,一个白日梦,一个梦中梦。

他知道可能很难再回到遇到靳欢欢之前的那种状态,所以他把很早就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了。一旦他再也承受不了这种生活,他就去引导梦主杀掉自己。对现实中的人来说,梦囚的存在和他们投射在梦中的人物没什么区别,杀掉一个梦中的人,又能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呢?至于他们,如果有人以为当上梦囚就能好好活到70岁那可就太可笑了。在诡谲多变的梦里,遇上什么千奇百怪的情况都不算稀奇。换句话来说,他们只不过从别人的梦离开并走进了自己的梦而已,他们自己的最后一个梦,长眠的梦。

李季来了,“刺啦”一下把他为自己编织的白日梦撕开了一个角,掩盖在事实上的那层薄沙一点点地漏掉;他看清了,这个梦也快结束了。

他就快不是孟逑了。

他就快不是梦囚了。


李季的最后一句话孟逑一直都没有太明白。帮他?帮什么?他在梦里的处境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
然后孟逑就自己找到了答案。

孟逑进入到这个梦的时候,梦里已经血流成河了。他本不想去掺和这类麻烦事,直到他看到倒在一边的人的脸。
那是欢欢的脸。
他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就是李季所说的帮忙?他知道倒在那里的不是欢欢只是个投影人物而已,可是看着那张血泊中的脸他心里浮起难以抑制的害怕。他想起了一个传闻。

一个连环杀人犯也被判了梦刑,这个杀人犯一向喜欢在他的受害者面前杀掉对方在意的人,看着受害者愤怒、惊恐、恐惧是他最喜欢的部分。当然他最后还是会杀掉所有的人,他只是享受那个过程。
这个杀人犯成了梦囚之后,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找到梦主,然后在梦主面前一个一个地杀掉梦里的其他人。虽然杀掉木偶一样的投影人物并没什么意思,但看着梦主害怕的表情对他来说非常享受。他的刑期已经积累很长了,可能会一直这么在梦里活下去。
他已经成为了梦魇。

孟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靳欢欢现在在经历什么。他不能让他的女孩承受这些。他顺着血迹往前走,终于看到了他的女孩,在惊恐地哭喊,而那个杀人狂正在给手里的投影人放血,他手腕上的数字已经绕了整整一圈,全部都是9,不知有多少个。他盯着欢欢的脸,笑得特别开心,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的愉快;他在欣赏欢欢的表情,在梦里只有梦主的表情能这么生动。
孟逑突然升腾起一股勇气,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只是隐约觉得好像是时候了;他什么也没拿,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一开始的时候,杀人狂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冲给制住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孟逑又哪里是他这种人的对手呢?即便是陈殊平也无法和这个杀人狂对抗。于是刀被捅进孟逑的身体,血液喷出来的时候,孟逑觉得一切都好真实,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活着。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欢欢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她想起来了,她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君子好逑的孟逑,她的孟逑。

求求你不要想起来。都忘掉,求求你。
孟逑已经说不出话了,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呛住了他的口鼻,他哆哆嗦嗦地往靳欢欢的方向爬,想要挡住杀人狂。可是又怎么能挡住呢?
不要怕,这是个梦,醒来就好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了,他看见杀人狂把刀戳进靳欢欢的身体里,然后在梦境崩塌之际,他手腕上的数字亮一下,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然后消散在空气里了。
原来梦刑的刑期其实也是有上限的呀。
这算是李季帮我,还是我帮李季了呢?

不必记得我,能作为孟逑死去真好,谢谢你。


“欢欢,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靳妈妈走进病房,担忧着看着自己脸色苍白的女儿。
“妈,”靳欢欢叫了一声,眼泪忽然就滚了下来,“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怎么办,我记不起来了。”
“没事的,傻孩子,不就是个梦吗,忘了就忘了吧。”

忘了就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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